朋友老叶袖着一张CD一瓶酒来砸我的门。她给自己斟上酒,按下音响的play键,让我听。好像是一个叫罗宾的老歌星唱着一首老掉牙的歌:
“每一次打开门,我的狗总是朝我摇着尾巴,拍拍它的头,今天你好吗?第一件想到的事,是今天的晚餐该如何来打发,楼下的牛肉面,还是蛋炒饭外加一杯乌龙茶……我多想有个温暖的家,多想有人可以陪我说话,孤独和寂寞,其实我并不害怕,只是感觉房子怎么这么大……”
老叶咽下酒补充一句:我连条狗都没有。
我明白了,我说:你也二八,不,是二十八了,成亲吧。
其实就这么一回事。在这被称作生活的困境中活着,久了,就想变变。大家都说,如果什么都干不成,还可以去当当诗人。又说,如果诗人都当不像,那就去结婚,也不坏。少年气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那会儿,大家多半大言不惭地宣布过为了事业可以永葆单身之类,然而一到适婚年龄,发现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,加上有房子的发觉房子显空,没房子的知道领了婚姻执照就有合作还贷,于是狐朋狗党们一瞬间如梦方醒,一窝蜂闹起了结婚。本来嘛,成家立业,二者都是大事,何况成家排在立业之先,大有因果关系的嫌疑,又何况洞房花烛一直排在古典的人生四乐之中。
应该说,人是宽广莫测的,你永远无法表达你真正的念头,更不用说了解他人了,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惊涛骇浪中挣扎,谁也顾不上谁,这是真的。想想亚当夏娃吧,人类的始祖“意识”到自我以后所干的第一件事,就是遮住自己的本来面目,所以我们往往要在面具下活着。王尔德说:“结婚的唯一美妙之处,就是双方都绝对需要靠撒谎过日子。”在婚姻的城堡里,虽然大书着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箴言,仍有怨声载道,诸如“恨不相逢未嫁时”的遗憾、“同室操戈相煎何急”的怨怒、“日日思君不见君”的哀怨、“老大嫁作商人妇”的无奈、“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”的绝情,尤多的是一种对日常柴米油盐的厌倦、对激情永逝的不满。
但,还是这个王尔德说:“家庭生活固然仅仅是一种习惯,而且是坏习惯,但即使是坏习惯也舍不得丢掉。也许恰恰是坏习惯最叫人难舍难分,因为它们已成为我们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。”
没错,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。家是人类的一种精神和物质的双重需要,纵然从女博士到家庭主妇之间的道路煞是崎岖,我还是对老叶说,你一定得结婚。你需要从日常的人际关系中解脱出来,你需要和许多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却又相对独立,需要羞涩地躲开外界拥有一点隐私,需要给感情找个安插的空间,需要有个人和你拴在一起共抗寂寞,需要有人给你拎购物袋、换保险丝、陪你打联网游戏、吃你做的红烧肉,听你哭听你笑,需要有人和你联手制造下一代赡养上一代,所以你应该而且必须结婚。
老叶咪咪笑,此话当真?果然如此?
我以过来人身份极尽郑重地答:当真。果然。
老叶是个不讲究的人,可是也有偶尔露峥嵘的时候,比如松松套一件樱红毛衣涂上唇膏,会有非“第三种人”的晃眼感觉。我就拉着这身装扮的她去相亲—一个很丑但是很温柔的男士,据说信奉一个很有气度的观点:一个男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,就是结婚、成家、生子。在这变幻无常的世界上赡养他们。如果可能,再领他们一段路。—他的这种态度令老叶相当动心,我担心的只是此人的身高和面目。回来后我问老叶意下如何,她洒脱地晃晃肩膀:“我得见的只是他手头的文凭、口袋里的钱和远大的前程,至于外形上的自然灾害,不提也罢。”听了这话,我心里有数,成了。
六个月后老叶旅行结婚,给我寄来芭堤雅美丽明信片一张,潦潦草草地写道:“许多人可以白头偕老,极少人可以永结同心,人人皆如是。婚姻就是由热闹归于平淡,由平淡归于再平淡,也没有什么不好。—过去我怀疑,现在我已确知。”
把明信片随手一插,我开了冰箱倒给自己一杯可乐,就恍恍惚惚地觉得婚姻的滋味有些神似于可口可乐,甜苦相杂,又有一种你永远不知道配方的神秘物质,令你上瘾,令你欲罢不能。
作者系上海高校教师